凉弓

露西弗俱乐部文章备份完成;作者属性团兵团无差

【团兵】Unforgettable 8

8

埃尔温和他的搭档低估了这次任务的难度。

他们生活的地方总体来说是奉公守法的,至少形式上做得足够到位,但偏远地区的出牌规则完全不同,手段要大胆粗暴得多——比如说把多事的调查人员和他们掌握的证据在一起,直接付之一炬。

这个计划几乎万无一失,他们的目标为了减少干扰,住进了酒店里尽可能高的楼层——恰好是这次火灾的起火点。电梯理所当然地停止工作,消防通道也已经预先堵死,按道理绝无逃生的可能。

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刻,连埃尔温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或许来自过去的影响并不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不知不觉间,它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在消防车刺耳的鸣笛声中,他跳上一辆出租车,独自离开了火灾现场。

钱包被留在了房间,他是用领带夹抵的车钱,加上一对袖扣,换到了司机身上的所有现金。

交易价格不怎么公平,不过他手上总算有了钱,买张夜行巴士的车票是绰绰有余了。

长途车站里停着几辆大巴,埃尔温直接拦下了准备出站的那一趟,成了最后一位上车的乘客。他付了车钱,在开动的车里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车厢后部,找到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座位靠窗,伸手就可以够到安全锤。

汽车很快就驶出了市区,把人造的光明甩在了身后,一头扎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当中。

这城市原本只是人类在野外的一个小型聚居点,多年下来慢慢发展出了规模,但本质并没有丝毫改变,依旧孤独地耸立在荒原当中。

内部照明在发车不久便已熄灭,埃尔温摸索着掏出刚刚换来的纸币,玩起了折纸游戏。他试着把它们叠成蝴蝶的形状。

他把钱一张张地从一边口袋里掏出来,折好之后,再放进另外一边。

这是他在大学一个讲座上学到的技巧。

那期间他参加过很多讲座,校内的校外的,什么地方都去,想要找到控制自己精神问题的方法。他甚至还混进过医学论坛的会场。

从小便伴随着他的梦境,在大学时期开始变得难以忍受——埃尔温作为调查兵团的一员,第一次对壁外调查有了切身感受。战友们被巨人抓住咬碎,残肢碎肉从头顶上掉落,他的初次战斗就像一场恶梦。而在那之后,情况一次比一次更糟。

只要知道了下一次壁外调查的日子,埃尔温就会开始失眠。

大约是在梦境中受到的冲击太过强烈,他甚至开始混淆白天和夜晚,无法清晰划分出两者的界限。

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他做了很多尝试。折纸就是其中一项。

他研究过很多折纸技巧,成品曾经摆满了房间,连宿舍门牌上都贴着几个,最初是简单的星星,后来花样就越来越多——它们总是很快就被什么人拿走,埃尔温就不断补上新的。

作为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这个反差极大的爱好为他赢得了不少好感,找他请教折纸方法的人一直到毕业都没有断过。公平地说,他的作品确实赏心悦目,富有创意,甚至具有浪漫元素。他曾经叠出过整整一个花园——后来被奈尔拿去,又出现在了玛丽的桌上。

不过在埃尔温本人心中,这件事并不带半点玫瑰色彩,他在折纸的时候多数搞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情绪自然称不上愉快。

他掌握了很多控制自己的实用技巧,这只是其中之一。

 

埃尔温把一只新做好的蝴蝶放进口袋,又伸手摸了一下,发现原料已经完全用尽。于是他把所有的成品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整齐地排在面前的小桌板上,对着它们出神。

就算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现实也足够让他明白过来了。

一个大人物,他心想。

他要知道对方是谁,而且非知道不可。

那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实际上是好几个,都有着体面的身份——名字前面得加上敬称那种——有人还从政府那里支取薪水。

他暂时还没有完整的计划,不过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以及从哪里开始。

 

在等待下一趟车的间歇,埃尔温想办法跟米克,他的一位同事,私下取得了联系。

“我听说你已经被烧焦了。”米克在电话那头说,他正好接到了去火灾现场善后的命令,这会儿正打算出发。

“我死了吗?”埃尔温问。

“还没有,据说在ICU里躺着。”

“你说真的?”

“当然。”

埃尔温这次没有马上接话。米克等了一会,忍不住追问:“很糟糕?”

“……不,”埃尔温回答,“真是个意外惊喜。”

米克吹了声口哨:“所以你想让我干嘛?”

他前世就是调查兵团的干部,埃尔温的直属部下,如今虽然没有了记忆,但双方在工作上依旧配合默契。

他们这些拥有同样背景的人,似乎就是会不知不觉地凑到一起。

两个人很快在电话里做好了分工。米克按原计划出差,埃尔温继续逃亡。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消防门打不开,还有什么吗?”

“刚才说的监控,我上车的位置附近有好几家店铺,门口可能装了摄像头。”

“晚上1点40分左右,酒店北面,我会把这个放在调查清单的后面,给他们留点技术处理的时间。”

“不会有什么技术处理,不管用什么理由,他们会告诉你那边的监控什么都没有录到,要打赌吗?”

“别想打我奖金的主意。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来自蜘蛛侠的忠告,住宿最好选二楼。”

 

结束了这次通话之后,埃尔温转身进了车站旁的小咖啡店,点了一份早餐。他朝收银机后面的姑娘递过一只纸蝴蝶,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只,充当小费。

她微笑着接了过去,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又抬眼瞧他,估计好些时候都不会忘记这个像是穿着西装去参加了运动会的金发青年。

埃尔温也朝她笑了笑,希望她在被人问起的时候还能记起他。

他并不打算两手空空地回去写报告。他们的工作本已有所突破,现在只缺证据,代替被烧毁的那些——只要他不露面,就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毁了。

何况眼下他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他的对手已经犯了错。

那些人会用尽手段来追捕他,然后,在这期间犯下更多的错误。

他总会有办法抓住其中一些。

 

 

“你说他们犯了什么错?”

奈尔听到这里,第一次打断了埃尔温的叙述。后者正斜靠在床上,一脸憔悴,典型的伤患形象。

“他们告诉米克我在住院,还带他去看了个全身裹得像木乃伊的家伙。我的个人资料早就入了档案,这要怎么过验尸那关?”埃尔温回答。

米克在事故现场果然一无所获,而埃尔温据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没有医生点头,谁也见不到人。

“然后呢?”

“我肯定他们会急着抓到真人,之后再补烧一下,跟床上那位换个位置。”

“所以?”

“所以会给我很多机会。韩吉也帮了不少忙……你听说过她吗?我们那里的网络高手,搞监听也很在行。”

“就这样?”

“不仅如此,她以前还是个知名黑客。”

“……”奈尔停下了无意义的问答,弯下腰与埃尔温对视,“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打着探病的名义,实际上差不多算是来兴师问罪的。

埃尔温当然明白奈尔的意思,见了他这个架势,干脆也摊了牌:“我承认,我当时知道得还不够多……不过也不少了。”

“我认为值得一搏。”他说。

“你这个混蛋!”

奈尔终于放弃了探病礼仪,朝着病人咆哮起来。

“你当初跟我怎么说的?帮个小忙!结果呢?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利威尔根本就不是你的目标!”

他对埃尔温的安排近乎于一无所知,直到最近事情结束,才了解到了真实情况,终于察觉到埃尔温究竟赌得多大——他原本几乎处于压倒性的不利状态,不过最后不可思议地翻了盘,不仅抓住了那群人对他围追堵截的证据,还以此为契机找到了突破口,瓦解了他们的攻守同盟。

“你闯的祸,你自己倒先跑了,留我下来顶着!你还真他妈做得出来!”

于是他也终于意识到,危机一度离自己有多么接近。

“我明白你的意思,”埃尔温趁奈尔停下换气的机会,开口解释:“不过这跟你想得不太一样。”

“按计划,我本来还应该在利威尔家里呆上一阵子,但事情临时起了变化……你知道的,完全控制别人的行动步调很难,有时候在节奏把握上会出点问题。”

他的声音微弱,有时候还要停下来歇口气。

“所以呢?你就这么把我们两个扔下来等死?!”

“利威尔背后有人,这里不是那些人的地盘,会有人确保他们注意分寸。”

“我可没有那种靠山!混蛋!”

“不会牵扯到你,利威尔不是会老实听话的类型。”埃尔温说,“你应该很清楚。”

“那又怎么样……”奈尔不依不饶,不过尾音低了下去,看起来有点被说服了。

他知道埃尔温做事情虽然不地道,但是判断一贯是准确的。从他们两个的现状对比就能明白,埃尔温躺在医院病床上,他还能健健康康地过来探病。

“你以为这么说就能蒙混过关?从头到尾你嘴里哪一句是真话?”

但他依然感到气愤难平。

“你是故意不说清楚的。”奈尔站在病床边,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因为你觉得我不可能跟着你一起发疯。”

这次埃尔温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仰头去看奈尔,那目光像是在问:我想错了吗?

 

不过这句话不可能真的说出来,何况埃尔温确实理亏,并没有质问别人的立场。

他对奈尔道了歉,深刻检讨了自己让朋友置身险境的举动。

效果并不太好,他的朋友依旧情绪激昂,怒不可遏。

奈尔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挥舞着双手,尖刻地批评了埃尔温的品格,指控他差一点把自己的生活搅得支离破碎。这是他难得的第二次人生,还有一堆心愿未了,要是就这样死了,绝对不会瞑目。

他说到后面越发激动,嘴唇颤抖,眼里闪着泪光。

埃尔温垂眼听着,忍不住去想那个比奈尔还要倒霉的人。

他想,不知道利威尔现在是不是同样满腔怒火,同样的,打心底觉得认识自己是人生中最倒霉的事。

 

埃尔温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利威尔的场景。

那时他不小心被卷进了一场街头斗殴,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掀翻在地。紧接着,一只脚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胸口。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看清了对手的模样:一个黑发男孩,样子看起来比他要小上好几岁,而且表情异常难看,好像被迫加入了一场无聊的游戏。

雨刚停不久,到处都湿漉漉的,埃尔温正好倒在水洼里,身上瞬间湿了大半,不用想也知道样子有多狼狈。

可他根本顾不上去在意这些。

男孩低头打量着他,目光就像刀子一样锋利——埃尔温在终于能够爬起来之后才发现他的个头原来很小。

但对方突然收起了凌厉的气势。

他看着男孩慢慢蹲下,朝自己靠了过来,带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笃定,叫出了他不应该知道的名字:

“埃尔温,真是好久不见了。”

埃尔温睁大了眼睛。

他从那双眼中深深地看进去,无法移开视线,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他被彻底迷住了。

 

利威尔后来再没有像那样注视过他。

在他们关系最亲密的时期,埃尔温什么都对他说,利威尔也什么都听,而且态度毫不敷衍,即便话题只是学校里的无聊琐事。

利威尔对他好得不像话,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当然,他并非无所不能——比他的父母还要爽快。埃尔温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提一些让他为难的要求,以此来确定自己的重要程度。

很幼稚的做法,他承认。

要是位置调换,埃尔温大概早就跟这种烦人的朋友断得干干净净,但利威尔始终很有耐性。他得仰着头跟埃尔温说话,却成熟得像是个真正的大人。

他放纵埃尔温,宽容他的任性,甚至到了毫无原则的程度。不过聪明的少年还是察觉了表象之下的真实。

利威尔珍惜他,就像珍惜一件贵重的物品。

有很多次,埃尔温在假日里见到父亲保养他那些宝贝勋章,他把它们一个个收拾得锃亮,在桌上排成一排,然后带着欣赏的目光一一审视……但他永远不会考虑对它们敞开心扉。

利威尔也是如此。他只是透过他,注视着更加遥远的地方。

他的身体里住着旧时的亡灵。

只有谈起梦境的内容,他的眼睛才会真正地亮起来,像是那里面有什么活了过来。

 

***

 

埃尔温在红灯面前缓缓地踩下了刹车,他们刚刚离开高速公路,进入了市区。

 “只能是我。”利威尔重复了一次。

“没人知道我们认识。”埃尔温解释,“而且光明城是个好地方。”

“逃犯的天堂。”利威尔表示理解,有篇专题报道用过这个标题,流传得很广。

“但我一个人做不到,除非你肯帮忙。”埃尔温说,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太过分了,我说不出口。”

“你说不出口。”利威尔又一次重复了他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埃尔温盯着交通灯,把手搭在了变速杆上,但红灯依旧稳定地亮着,没有一点要变化的迹象。

他有点怀疑它是不是坏了。

“现在呢,还是说不出口?”利威尔问。

埃尔温仍旧维持着随时准备出发的姿势,他抓得很紧,指节发白,手背上浮出了掌骨的轮廓。

他很想用沉默结束这个话题,就像从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但他明白这次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

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你以前从来都没让我去过你家。”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了慎重思考。

“自从我上大学之后,我们就不怎么谈论做梦的事了……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你也不再主动跟我联系……我不知道你还爱不爱听我说话。”

他不习惯袒露自己的想法,迟疑地选择着叙述的内容。

要是能够一股脑什么都不想的和盘而出,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但他不敢这样放纵情绪,剧烈释放情感容易失控,甚至理性崩溃。这种例子他在工作中见得不少。

“我担心你已经听腻了故事,所以想换个你可能会更感兴趣的方式。我觉得……那样会提升留下的成功率。”

他不能在利威尔面前崩溃,不能冒那种风险。他搞不好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我认为可以把赌注压在旧世界上。”

他们关系转淡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不在家乡的时候,利威尔根本就不会想起他。埃尔温不确定自己对他的吸引力还剩下多少。

他想,这大概就像利威尔追过的那些连续剧,无论编剧如何加入创新元素,观众就是会慢慢地对它失去兴趣。何况他的梦境还没有编剧来挽救。

但利威尔不会对过去的世界兴趣衰退——从最开始的时候,他无法抗拒的就不是埃尔温的故事本身,而是对于前世的留恋。

埃尔温决定做一个全新的节目。

他在进入光明城之前给自己搞了一套病号服,丢掉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顺便藏起了一些还有用的。

做了这么多年的梦,他完全可以变成那个世界的人。

“结果我赌对了。”

他下了简短的结论。

 

利威尔的表情很不好看,他攥着拳头,看得出是在控制情绪。

埃尔温假装专心开车,却偷偷分了不少注意力在他身上。他绷紧了神经,总觉得下一秒钟利威尔就会突然爆发,在车里大搞破坏,又或者拉开门直接跳到外面去。

任何人发现自己当了傻瓜都不会觉得好受,更何况罪魁祸首就坐在身边。考虑到埃尔温对他干的事情,他有什么样的反应都不为过。

埃尔温倒是希望他冲着自己发火。受害者都需要宣泄情绪,他们最好去怪罪点什么,否则那些愤怒找不到出路,就只能烂在内部,让伤口久久无法愈合。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利威尔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大约是终于反应过来埃尔温的叙述已经告一段落,该轮到自己给点反应了。

“你还真舍得牺牲。”他说,声音仍旧不太自然。

他开始对埃尔温的做法发表评论,类似“我算是知道你每天都坐在那里盘算些什么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讽刺,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不算太不友好的词汇——比他平时说的还稍微少点。

埃尔温很想做点解释,比如说这一切并不全是表演,也不都在他的掌控当中,无论是坏的那些,还是好的部分。

但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一切辩解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像是推卸责任的借口。

他知道自己在利威尔面前已经失去了信用,不再具有承诺或者保证的资格。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更加卑劣了。

 

利威尔拧着眉毛,在等待一个红灯的空档——又是红灯——提出了问题:“除了奈尔,你还找了几个帮手?”

他不停地在椅子上换姿势,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

“还有我的几个同事,像是韩吉……”埃尔温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向利威尔介绍她的情况。

没想到他嗤笑了一声,自己先接上了话:“这家伙,让我猜猜,她平时是不是那种穿着白大褂摇晃玻璃瓶的家伙?要么就是在摆弄一堆古怪仪器?你有没有看过那个纪录片,叫《科学怪人》的,她以前干的那堆破事,完全够格在里面拍一集。”

这是他今天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你说韩吉?”埃尔温问,诧异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妥,偷偷瞄了利威尔一眼。

“还能有谁。”利威尔说。

他专心地沉浸在回忆当中,看起来并没有在意埃尔温那个略显多余的反问。

他们接着讨论了米克,埃尔温的第二个帮手。利威尔听说他跟前世没有多少差别,又颇有兴致地对他评头论足了一番。

遗憾的是他也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他没准哪天就会想起来,利威尔表示,他认为米克跟前世如此相似,不会只是单纯的巧合。总有点还没被发现的原因,不管是什么。

“所以我是最好骗的?”利威尔最后总结道,前同事们的话题让他的情绪缓和了不少。

“不,我认为我可以骗过很多人。”埃尔温说,不知道这话算不算得上安慰。

“有段时间我的脑子很乱,跟你见过的差不多。当初我想要分析病情,在大学宿舍里安了监控,反复研究过录像。”

“我知道自己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子。”

据说团长意志像钢铁一样坚固,埃尔温自嘲地想,而他大把吃着旧时代不可能搞到的药物,居然还有一堆心理问题。

“每次停药我都会有点适应不良,你知道的,我没带药去你家。出差之前我带了点在身上,不过都留在酒店里了。”

他并不是第一次停药,比起最初的时候来说,情况确实好了很多,但却始终没办法彻底摆脱不良症状。

“你一直在吃药?那么多?”利威尔想起奈尔塞过来的那一堆瓶子。

“不,实际上大部分都停了,除了帮助睡眠的那个。”埃尔温说,“我没告诉过奈尔停药的事,他按以前的量给的。”

他现在只吃最少的剂量,仅仅是为了在工作期间保持最基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只是睡眠问题?……所以你已经好了?”利威尔迟疑地说。

埃尔温又一次停下了车。

他们进城之后就走得不怎么顺利,一路红灯。

他踩下刹车,换好档位,第一次转向利威尔的方向。今天大半时间他都只会直直地盯着前方,像个初次上路的新手。

埃尔温突然对着利威尔笑了起来,样子很克制,仅仅是嘴角微微上扬:“我其实梦到过你。”

利威尔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们还有几年才会碰到。”他指出。

“我在休假的时候碰到了奈尔,”埃尔温作了说明,“他抱怨说地下街里有个难缠的家伙,名字叫利威尔,让他们相当头疼。”

过了好一会,利威尔才接了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

他看上去确实相当意外,早已把原本的话题抛在了脑后。

“我那时候不太关心宪兵的事情。有人喜欢跟宪兵做生意,不过我不想跟他们走得太近。”利威尔喃喃自语,似乎浸入了回忆当中。

“原来你早就知道……结果你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等了好几年才……”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表情有点古怪。

埃尔温知道那是为什么——利威尔搞错了说话的对象,这个埃尔温并不是去地下街找他的那个。

不过他假装自己不知道。

利威尔独自尴尬了一会儿,勉强找了个新的话题:“你到底是用什么方式跟外面联系的?我手机没放家里,电话亭也离得很远。”

话题转得有点生硬,埃尔温想,这个人从来就不擅长圆滑的交际方式。

“没什么大不了的。”埃尔温回答,他不觉得利威尔是真的对那些细节感兴趣。至少不是现在。

 

 

利威尔坚持让埃尔温把车停在了离光明城两个街口的位置。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说,一边打开了车门,跳了下去,“你的车也是,如果你不想把它送去修理厂的话。”

埃尔温迅速熄了火,跟着下了车,顺手带上了没有吃完的食物。

“我送你回去。”他说。

“滚回去做你的工作。”

利威尔转身朝埃尔温比划了一个站住的手势,目光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埃尔温毫不怀疑,要是再敢上前一步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在你真正想起来之前,别来找我了。”

他说完便朝街角走了过去,那里有一道缺了口的围墙,背面就是回光明城的近道。

“对不起。”埃尔温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不该那么对你。”

他很少干这种说话不过大脑的事,但利威尔瞬间就可以翻过那道墙,他没有斟字酌句的余地。

埃尔温第一次碰到这种局面。从前他无论做了什么,利威尔都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用同样的语气对埃尔温说出“好吧”或者“不行”。而在他们每次道别的时刻,利威尔说的总是“下次见”,从没有过例外。

深夜的街头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经过。利威尔肯定听到了埃尔温的道歉,他放慢了脚步,但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于是埃尔温不得不加快了语速,反省自己如何不应该把朋友牵扯进来。这套理论他不久之前在奈尔的声讨下重复过几次,此时印象还深着,于是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利威尔折回来的时候,他正背到“我不该仗着我们的关系,把你拖进危险当中”。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利威尔猛地揪住他的大衣前襟。

他平时就算不太高兴,态度也是从容不迫的,他会露出厌恶的神色,用冰冷、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出威胁的句子。

埃尔温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利威尔,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火,整个人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不过缺少了点什么。

“我知道我们前世的关系不算太好……”埃尔温继续说了下去。在利威尔去大学餐厅买饭的空档,他确实抓着奈尔争分夺秒地问过团长和兵长的关系,不过只得到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答复。

“……现在也是,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权力擅自改变你的生活……”

他看着利威尔的眼神,隐约明白哪里不对。

利威尔身上少了平时那种强大的压迫感,他的气势本应尖锐锋利,冷冽得能让人从心底感受到寒意,可此时他明明拽着埃尔温,看起来却摇摇欲坠,隐隐透着一股脆弱,仿佛下一秒便会溃散。

“我再也不会这样了,真的,我再也不会……”

但眼下他没有细想的时间。

“再也不会……”

他看到利威尔的手在发抖。

在注意到这点的同时,埃尔温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推了出去,撞在墙上。

利威尔后来还说了点什么,埃尔温听得不太清晰。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呻吟出声。

 

直到身边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埃尔温才靠着墙壁,慢慢地滑了下去。

他坐在地上,身上被冷汗浸透了,也可能是血。伤口肯定裂开了,他心想。

他伸手按住伤处,慢慢地蜷缩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总算觉得缓过来了一些,于是便伸手去口袋里摸索。在一番努力之后掏出了手机。

埃尔温拨通了玛丽的电话,但那边传来的声音却是奈尔的。

“你这家伙!给我看清楚时间,你以为现在都几点了?!”

“你去接她下班?”

“关你什么事。”奈尔的声音透着警惕,“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间给她打电话?难道你还想打她的主意?”

他严肃地警告竞争对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利威尔之间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你脖子上的吻痕!我可是一直在假装没看到!”奈尔吼了出来。

“真有你的啊,他可是那个利威尔。”他接着开始抱怨起前世跟利威尔的旧仇,又不负责任地猜测两个人是不是原本就有一腿,所以利威尔才对他那么老实。

我倒希望是这样,埃尔温心想。

直到玛丽听够了热闹,委婉地提醒奈尔注意时间之后,两个人才总算进入了正题——埃尔温本来就想让玛丽帮忙联系奈尔,后者为了表明事情的严重程度,把埃尔温的电话设了拒接,不过应该只是暂时的。

“你记得韩吉吗?”埃尔温问。

“谁啊?”奈尔应了一句,话说得不情不愿。

他刚才本来挂断了电话,但埃尔温又打了进来。玛丽一副非接不可的架势,于是他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应付。

“我跟你说过的,我们那边的网络高手。她以前可能是调查兵团的人,我想知道得具体一点,越多越好。”埃尔温说话一点都不绕弯子,“我会让她去找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

“我可不敢保证,我又不在调查兵团。”奈尔显得有些烦躁,不过并没有拒绝。“你为什么非要想起以前的事情不可?我说过,到了后面你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受了重伤,很早就死了。”

“没什么。”埃尔温说。

他在电话那头诡异的沉默中补了一句:“我就是想要想起来。”

怎么会没有好事呢?他想,到死之前利威尔不是都跟他在一起吗?

……或许确实没发生别的什么好事,但他并不认为遗忘是最好的做法。他想要重新回忆起来,他想知道在那个时代究竟发生过什么,那并不止是别人的人生,更是他自己遗失的过往。

只有找回那个部分,他才会变得更加完整。

 

埃尔温已经有一阵子不做梦了。

自从药物起效开始,前世的梦就逐渐少了起来,后来几乎完全不再出现。

普通的恶梦倒是时常在夜晚造访,有时还是前世的内容,但却只是过去的重复,不再往前推进。

他躲着利威尔,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他害怕去想象发现这件事的利威尔,他害怕知道,要是他不再是打开过去世界的窗口,利威尔会有什么反应。

但这并没有多少作用,两个人还是渐行渐远。尽管利威尔没有察觉他身上的变化,他依然放弃了他。

“你就是为了这种事情不肯正常吃药?”奈尔质问,口气很糟糕,应该被埃尔温的态度气得不轻。他在医院里就为这件事跟埃尔温吵过一轮了。

“我不想吃了。”埃尔温说,仍旧没有像样的解释,显得固执而不可理喻。

“你要是精神错乱被开除了我可不负责。”奈尔在那头怒气冲冲地说。

“我会想起来的。”埃尔温寸步不让,仍旧不见丝毫悔改之意,“我会想起所有的事。”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通话切断的盲音。

他想把手机收起来,但没有拿稳,它从他的手指间滑了下去,跌落到一旁的凹槽中。他一路强撑着,表现得与平时没有两样,现在身体终于提出了抗议。

埃尔温想要弯腰去捡,身体却不听使唤,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取回了自己的东西,靠着墙壁松了口气。

他的样子狼狈不堪,坐在肮脏的街边,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还蹭上了沙土。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但他看上去依旧强大、自信、意志坚定。他的双眼微微发亮,与昔日的团长别无二致。

黯淡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就像在梦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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